[智能应用]在人机共生的前夜，我们要学会对抗性生存 [复制链接]

陈楸帆是科幻圈少见的“跨界者”。作为科幻作家，他被媒体誉为“中国的威廉·吉布森”，从关注电子垃圾议题的《荒潮》到与李开复合著、预演技术图景的《AI未来进行式》，获得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中国科幻银河奖、世界奇幻科幻翻译奖等奖项。他还曾在谷歌、百度等科技巨头任职，在高校担任教职，这些经历塑造了他直视技术内核的冷峻视角。
坐在记者面前的他，温和内敛，语速平缓，乍看之下很难将他与笔下那些充满赛博异化的科幻场景联系起来。但随着对话深入，一种理性的热情与幽默便显露出来。谈及为何专注于“近未来”的叙事体系，他自嘲“缺乏刘慈欣那种宏远的视野”，因此更偏爱书写在有生之年就能被验证的未来场景。对他而言，这种与现实短兵相接的创作，甚至带有一种坐等被“啪啪打脸”的独特快感。
在他看来，在AI让一切变得“唾手可得”的时代，人类只有主动保留思考的艰难与肉身的痛感，才能守住某种不可替代性。
以下为核心要点：
1.“科幻现实主义”的生存状态正成为现实。
2.大模型之争最终回归到了算力和数据的比拼。这是一条护城河极深的赛道，中小创业者在巨头的阴影下，机会变得越来越稀缺。
3.对于企业来说，我们需要的是具备极高“AI素养”的超级个体。
4.在未来，人类可能会实现某种形式的“长生不老”，或者成为“数据生命”。
以下是陈楸帆的自述（经过删减整理）：
我们正处在一个巨大的、非线性的历史转折点上。
“科幻现实主义”的生存状态正成为现实。科技不再仅仅是外在的工具，它已经深度内嵌在我们的生活里，你无法剥离掉技术去探讨任何人文或商业议题。而在这场人机共生的巨大变革前夜，唯有保持清醒的主体性，我们才能在技术的洪流中找到航向。
“科幻现实主义”
站在2026年的节点看AI，我们会发现一种典型的“阿马拉定律”效应：我们往往高估了技术的短期效应，却低估了它的长期影响。

来源：视觉中国

十几年前，我提出过一个概念——“科幻现实主义”。因为传统的现实主义和所谓的新现实主义已经无法精准捕捉当下：媒介形式变了，科技已深度内嵌于我们的社会结构中。所以我说科幻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因为它写的是正在发生或正在成型的现实。
我有过几段在谷歌、百度等科技公司的工作经历，这某种程度上塑造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在“硅谷范儿”的语境里，我目睹了技术如何从后端代码变成前端改变亿万人的产品，也理解了科技巨头如何通过讲述跨越语言和文化的故事，构建起商业帝国。
两三年前，ChatGPT的横空出世曾让我们惊呼“未来已来”。那时充满了兴奋与恐慌，“套壳”应用也蜂拥而至。但今天我们看到的是更残酷的真相：大模型之争最终回归到了算力和数据的比拼。这是一条护城河极深的赛道，中小创业者在巨头的阴影下，机会变得越来越稀缺。
这很像我在小说里描绘的世界：资源向超级实体集中，数据甚至成为“生物电池”。如果一家公司控制了全球占据主导地位的AI大模型，它实际上就控制了人类获取信息、进行人机交互的接口。
在这个局面下，中国企业的位置在哪里？
我们在AI应用层、清洁能源和机器人领域，无疑是全球的领头羊。比如未来具身智能很可能会在中国率先大规模爆发，尤其是在养老看护等场景。但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在基础研究和范式转换级别的创新上，我们依然处于追赶状态。当新的架构出现，我们还是在跟随、优化，真正的破局是何时能把这样的情况扭转过来。
保持“对抗性”
面对AI的指数级进化，焦虑是普遍的。从程序员到写作者，每个人都在问：我会不会被替代？
我自己从2017年就开始尝试用AI辅助写作，起初是简单的算法，后来是ChatGPT等工具。如果你给AI指令，它能给你生成无数看起来还不错的、四平八稳的文案，但这些东西是平庸的，是基于概率预测的最大公约数。
如果我们习惯了这种便利，人类的“精神肌肉”就会萎缩。因此作为一名作家和老师，我主张“对抗性写作”。就像健身对抗肌肉衰退一样，我们得刻意去训练自己的认知、思考和表达这些“精神肌肉”，来抵抗智能时代的自然退化。

来源：视觉中国

在创作中，我会挑战、反问AI，甚至故意给它设置难题。我要做的是从生成的十个平庸创意中，敏锐地捕捉到那闪光的碎片，然后用我作为人类的经验、情感和审美去超越它，重组它。
教创意写作时，学生都会问能不能用AI？你禁止不了，也分辨不出来。所以，问题不该是“能不能”，而应该是“怎么用”和“为什么用”——用它来激发还是替代你的创造力？这是更根本的AI素养问题。再往下想，未来可能更棘手。当每个人都要像“总管”一样管理多个不同风格、功能的智能体时，我们的大脑未必适应得了，真有可能催生新的心理问题。所以说，教育是现在最需要赶紧做出改变的地方。
对于企业来说，我们需要的是具备极高“AI素养”的超级个体。甚至未来的公司形态可能会被解构，变成一系列“超级个体”的联盟，每个人身后都站着一队由他调度的智能体。
因此我们必须重新审视“具身性”的价值。AI可以模仿海明威的文风，甚至模仿陈楸帆写小说，但它写出来的东西往往缺乏灵魂。因为它没有身体，没有痛感，人类独特的感官体验、情感记忆和生命体验，是AI目前无法完全复制的。
未来的商业价值，或许也将更多地向这些不可替代的“具身体验”转移。比如咨询业可能会消亡，因为标准化的知识太容易被AI替代；但那些需要深度共情、人际博弈、独特审美的职业，反而会变得更加昂贵。保持“痛苦”的思考能力，或许是人类尊严的最后堡垒。
迎接未来
我相信AI将帮助我们突破人类中心主义的狭隘视角。比如，现在的科学家正在用AI去破译鲸鱼的语言，甚至试图与万物对话。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理解这个星球上其他物种的智慧，我们对“智能”的理解也将被彻底重塑。
在未来，人类可能会实现某种形式的“长生不老”，或者成为“数据生命”。通过脑机接口，我们的意图可以直接转化为行动。这听起来很遥远，但在中国，脑机接口在医疗康复领域的落地速度可能会超出所有人的预期。那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有可能在我们有生之年降临。
我们要思考的是，面对这种巨大的未知，我们该留下什么？
如果让我给100年后的未来寄送一个时间胶囊，我会选择用最原始的方式——手写，去抄写一部《道德经》。“手写”这一行为，代表了人类碳基生物的局限性、不可复制性和时间的沉淀。我想象着，未来的机器文明在发掘出这份手稿时，或许会试图去破译它，去重新理解什么是“人”，甚至试图去复原那个已经失落的人类文明。
问题在于如何讲述关于未来的故事。我最恐惧的未来场景，就是电影《机器人总动员》里的画面：人类变成了坐在飞行椅上的巨型婴儿，丧失了行动力，每天吸食着算法喂养的电子垃圾食品，完全丧失了主观能动性。我们要讲述的不应该是一个技术统治人类的冰冷未来，而是一个技术让人类变得更好、更自由，与万物互相理解、沟通的未来。
在我的短篇小说《神笔》结尾，有这样一句话：“我们以为自己在制造机器，实则是宇宙在借用人类的意识孕育新的自己。”技术与时代不停变幻，未来有无数种选择与分叉。那么这支用以选择未来的“神笔”，我们是把它懒惰地交给机器，还是紧紧握在人类自己手中？

我们正站在人机共生的历史转折点
科技已不再是外在工具，而是深度内嵌于社会结构和个体认知中2。大模型的发展让AI从辅助走向主导，甚至可能控制人类获取信息和交互的核心接口2。我们正处于一个非线性的历史拐点，传统的现实主义已无法描述当下由技术驱动的社会现实2。

这种深度融合带来便利的同时，也潜藏危机：人们开始习惯将思考、写作、决策等“烧脑”工作外包给AI，久而久之可能导致认知能力退化、批判性思维削弱，甚至产生“AI脑雾”3。正如研究发现，长期使用AI的人大脑神经连接数会降低3，这正是“对抗性生存”呼吁的现实背景。

⚖️ 核心：对抗什么？如何对抗？
所谓的“对抗性生存”，并非拒绝技术，而是对抗人类自身的惰性与依赖，防止主体性在技术洪流中消解。以下是关键维度：

对抗对象    具体表现    应对策略（人类行动）
思维惰性    依赖AI生成内容，丧失原创动力    主动构思在先，AI辅助在后
认知退化    批判性思维、语言能力下降    刻意练习深度阅读、独立写作与反思
情感疏离    工作沦为机械执行，失去意义感    聚焦需共情、审美与人际博弈的高价值任务
判断力外包    盲信AI输出，不加验证    建立“AI缓冲带”，质疑并验证AI结果
做AI的“总管”，而非乘客：未来竞争力属于能驾驭AI的“超级个体”。他们不会全盘接受AI输出，而是将其视为素材库，从中捕捉闪光点，并用人类的情感、经验和审美进行重组与超越2。
保持“痛苦”的思考：刻意选择那些让AI难以胜任的任务——如提出颠覆性问题、进行跨领域联想、体验复杂情感——这些“痛苦”的思考恰恰是人类尊严的堡垒2。
建立“AI缓冲带”：面对新问题，先独立形成自己的答案，再用AI进行深化或挑战，避免思维被AI预设框架同化14。
🔚 结论：在共生中守护人性的火种
人机共生已是不可逆的趋势，真正的智慧在于如何共存。我们不必恐惧被取代，而应警惕被“驯化”。未来的价值将更倾向于那些AI难以复制的领域：深度共情、独特审美、创造性破坏和伦理判断2。

因此，“对抗性生存”的本质，是通过有意识的训练，保持人类作为“意义赋予者”和“价值判断者”的主体地位，在与机器的协同中，不断激活和强化那些让我们之所以为人的特质。

陈楸帆被誉为“中国威廉·吉布森”，这一称号不仅体现了他在中文科幻文学中的先锋地位，也彰显了其作品在赛博朋克美学、科技伦理思辨与社会现实批判方面的深厚功力。他凭借长篇小说《荒潮》以及与人工智能专家李开复合著的《AI未来进行式》，分别斩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与中国科幻银河奖——这两项被誉为中国科幻界最高荣誉的奖项。以下从思想深度、文体创新、跨学科视野、现实关怀与文化表达五个维度，深入剖析其获奖背后的深层原因：
一、《荒潮》：以赛博朋克为镜，照见中国本土的科技异化与生态危机

《荒潮》并非简单的技术幻想之作，而是一部将赛博朋克美学与中国现实深度融合的社会寓言。小说设定在近未来的广东“硅屿”——一个以电子垃圾拆解为经济支柱的南方小镇，在这里，贫富差距、环境污染、身体改造与意识上传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技术资本主义网络。
本土化赛博朋克的典范：不同于西方赛博朋克常聚焦于都市巨型企业与黑客对抗，《荒潮》将视角下沉至全球化产业链最底层的“电子坟场”。它揭示了发达国家科技消费背后，由第三世界承担的生态代价与人体剥削，使“高科技低生活”（high tech, low life）的主题获得了真实可感的中国语境。
身体政治与意识殖民：小说通过女主角小米的身体被纳米机器人入侵、意识逐渐失控的过程，隐喻了边缘群体在技术霸权下的失语与异化。这种对“数字灵魂”的争夺，不仅是技术问题，更是权力结构的问题——谁有权定义人的意识？谁掌控数据化的自我？
诗性语言与哲学沉思：陈楸帆的语言极具文学质感，融合了冷峻的科技描写与诗意的内心独白。他借角色之口提出：“我们不是在处理垃圾，我们就是垃圾。” 这种存在主义式的叩问，赋予作品超越类型文学的思想重量。

正因如此，《荒潮》不仅获得第9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长篇小说金奖，更被译介至英、法、德、意等多国，成为国际理解中国当代科技焦虑的重要文本。
二、《AI未来进行式》：科学与人文的跨界对话，构建面向未来的认知框架

与《荒潮》的文学虚构不同，《AI未来进行式》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科幻+科技”的协同创作实验。陈楸帆与人工智能科学家李开复联手，采用“故事+评析”的双轨结构，既讲述十个关于AI未来的短篇故事，又由李开复从技术可行性、产业趋势与社会影响角度进行专业解读。
打破学科壁垒的认知革新：该书创造性地实现了“想象力”与“实证力”的结合。例如，在讲述AI法官取代人类司法的故事后，李开复分析当前算法偏见、透明度缺失等问题，提醒读者：技术本身无善恶，关键在于制度设计。这种“叙事—反思”模式，极大提升了公众对AI伦理的理解深度。
预见性与警示性的统一：书中描绘的场景如“AI心理医生”、“情感伴侣机器人”、“自动化失业潮”等，如今已在不同程度上成为现实。其价值不仅在于预测，更在于唤醒社会对技术路径的选择意识——我们想要一个怎样的智能未来？
教育意义与传播广度：作为一部兼具可读性与权威性的科普读物，《AI未来进行式》被广泛应用于高校课程、政策研讨与企业战略培训中。它让科幻不再只是小众爱好，而成为公共讨论的技术启蒙工具。

此书荣获第33届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相关图书奖”，实至名归。
三、双重身份的融合：作家作为“未来考古学家”与“社会诊断者”

陈楸帆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既是敏锐的文学创作者，又是深度参与科技变革的观察者。他曾任职于谷歌、百度等科技公司，亲历人工智能的发展现场；同时长期研习佛教哲学与生态思想，形成了独特的“科技禅学”视角。
他笔下的技术从来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嵌入在资本逻辑、文化信仰与人类欲望中的复杂系统。正如他在访谈中所言：“我写的不是未来，是正在发生的现在。”
这种双重身份使他的作品既能打动文学评委，也能引发科技界的共鸣，从而在多个评价体系中获得认可。
四、回应时代精神：在全球化与技术剧变中寻找中国文化的声音

在全球科技叙事长期由欧美主导的背景下，陈楸帆的作品提供了一种非西方中心的未来想象。《荒潮》中的“电子废墟”、“宗族祠堂”与“民间信仰”，《AI未来进行式》中对中国社会治理模式的探讨，都展现了中华文化如何在技术洪流中保持主体性。
他拒绝将中国简化为“崛起的大国”或“威权监控”的刻板印象，而是呈现其内部的张力、矛盾与韧性。
这种具有文化自觉的书写，正是星云奖与银河奖近年来鼓励的方向——推动中国科幻从“模仿”走向“原创”，从“输出故事”走向“输出思想”。
五、结语：奖项之外的意义——重新定义科幻的价值

陈楸帆的获奖，不仅仅是个人成就的体现，更标志着中国科幻进入一个新阶段：  
科幻不再只是娱乐工业的一环，而成为介入现实、塑造共识、引导文明方向的思想实践。他的作品告诉我们：

真正的未来，不在代码之中，而在我们如何讲述它。

当我们在《荒潮》中看到被污染的土地上开出虚拟之花，在《AI未来进行式》中听见机器与人心的对话，我们意识到：  
最深刻的科幻，永远是对人性的追问；最勇敢的写作，是在不确定中点亮一盏灯。

这或许，正是星云与银河为之加冕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