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码讨论]辩证看待网文创作数据库化趋势 [复制链接]

关于网络文学的数据库化趋势，最近几年有比较多的讨论。相关话题包括数据库写作、“人设”等，这与网文自身的变化有直接的关系。2015年前后网文进入“二次元化”的新阶段，而数据库写作正是其主要特征之一。所谓网文的数据库写作，指的是模仿计算机数据库的操作逻辑，提取、选择、组合有一定共识度的文学/文化要素或符号生成新的文本的写作方式。所有具备一定共识度的要素或符号就以模块的形态组成数据库，中国网络文学品类繁多的类型与标签就是其中最为典型的模块或者模块组合。

  “人设”作为网文人物塑造的新方法技巧，所遵循的即为数据库原理，其要点是由多个相对独立的模块按照一定的语法规则拼贴与搭建而成，承担着类似语法 功能的模块可以自由替换，不受其他模块影响。“人设”与传统的人物塑造有本质区别，“扁平人物”尽管也是符号化和模式化的，却是独创的，并不是从既有的捆绑了性格、行为与遭遇的模块中去选配，也无从选配。打造“人设”只需聚焦人物的一个或几个可被欲望化的侧面，不用重点考虑是否有助于世界观与叙事逻辑的完整性，能做到大致满足即可。这很像搭积木，要想成品足够多样以满足不同人的喜好，就需要模块足够多。

  因此，不少学者担忧，以“人设”为代表的数据库写作，可能导致叙事的弱化，使得人们的审美习惯从倾向整体性转向追逐碎片化。这种担忧并非杞人忧天，国外学者马诺维奇通过《新媒体的语言》就曾指出，同样作为文化形式，数据库与叙事在内在逻辑上是对立的，前者“将世界呈现为一个项目列表，并拒绝为这个列表排序”，后者则是“在一系列看似无序的项目（事件）中创造出一个因果轨迹”。尽管数据库写作不等同于数据库本身，仍需要写作者在检索、选择后按照某种算法逻辑组合，但检索与选择，也即通过某个交互界面选定信息的优先性已经大于将信息组合在一起，块状跳跃的空间思维优先于时间维度的逻辑思维。例如网文中的描写与细节呈现常常不必与作品中的其他要素构成有机关系，可以跳进跳出，与各种“梗”发生关联并生成画面感。

  从接受端来说，长期在数据库媒介环境下浸染的人，尽管不会彻底丧失对叙事的兴趣，却会在无形之中失去对整体性、因果逻辑关系的敏感性，而更容易识别碎片化与模块化的信息与信息流并产生共情。对于他们而言，这些信息与信息流就足以构成意义与快乐（“爽”）的主要来源，而无需将其编织进一个更大更完整的叙事架构中去。这样的数据库思维与欣赏习惯，与数据库写作相互影响。“二次元”网文阶段批量出现的“梗文”就具有数据库思维的特征，通过造梗、玩梗与抖机灵等方式实现的是一种信息狂欢。例如论者在解读网文《顾道长生》时指出，叙事的完整性、深刻性、逻辑性等都不再是第一位的。其实，小说的故事情节很简单，现代的男主意外得到修仙法宝,认识了女主，然后一起去修炼打怪。修仙打怪情节并不出彩，但作品亮点在于它集合了很多即时流行的“梗”，“读者表面上是在消费类型故事，实际上是在消费‘梗’之类的‘数据’”。

  这种趋势确实会伴随着一些问题。首先，如果说叙事/讲故事与人的生命经验同一，那么模块或者标签因只是完整叙事的局部乃至碎片，一定程度上会带来生命经验表达的简化与模式化，作为一种情感状态的“爽”成为压倒一切的叙事底层逻辑。其次，数据库所承载的巨大信息量表面之下，是人们面临的选择之苦，其结果是检索与筛选成为网上冲浪之人须臾离不开的一种保护机制。如此，人在选择上的优先性就会为算法推荐所利用，在生产端形成同质化倾向，在接受端则演变为困住自己的信息茧房。本质上，这同样会造成生命经验的压缩与流水线化。此外，还要看到，每个人只“看到/喜欢/相信”自己愿意“看到/喜欢/相信”的信息，各自拥抱“小叙事”的后果是巨大的品位与认知区隔乃至冲突，不同群体之间会难以沟通，更广义的共情能力也随之减弱。如果网文在读者“分众”上越划越细，那么网文原本最为人所看好的带有“破圈”性质的大众号召力将大大削弱。

新的想象力正在不断调整与校准着网文的数据库写作及阅读消费模式

  尽管数据库化会给网文带来一些问题或倾向，但看待它的态度也不必过于消极乃至否定。首先，用户不喜单一，至少无法容忍长时间且高密度的单一。“类型+标签”确实比较容易产生大量跟风模仿的“小白”化作品（为初涉网文读者创作的热血沸腾、情节简单的“爽文”），但网文的实践也表明了类型与标签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一旦某个类型或者标签过于拥挤，就会流失读者。因此，不断地分化、组合、融合、变形、反其道而行之等就成为网文保持自身活力的重要方式。网文中那些爆款作品往往是某种“类型+标签”的集大成者或者开创者，例如《十日终焉》就把“不套路，不无敌，不系统，不无脑，不爽文”作为自己的主要“卖点”。再如，这些年网文的标签一直在翻新与增长，以晋江文学城为例，2010年有人统计其标签数量只有74个，2014年增长至110个。如今十年过去，笔者再去统计，发现已达到278个。标签丰富程度令人吃惊，这也可以看成用户对标签简化生命经验的某种不满与突围。

  实际上，即便同属一个类型或者标签，作品的样态也是比较参差的。例如以游戏为题材的《亏成首富从游戏开始》，标签则有爆笑、系统流、赚钱三种，但这部作品不仅是反套路的，更重要的是它在反套路的叙事中注入社会文化内涵，是同类型同标签作品很难见到的。同时，一些网文平台的算法推荐也并非只知道机械地抓取读者自我标签化过程中的最大公约数等信息，而是在人为的干预与校准下，尽可能地根据读者具体阅读行为调整推荐权重，例如起点中文网的“本章说”就承担着这样的功能，读者通过具体的、有现场感的评论与反馈也同样影响着算法。

  其次，在内容、内涵层面，中国网文与东浩纪所观察的日本二次元文化有所不同，后者所呈现的“大型非叙事”，即“没有叙事的信息集合体”，这在中国网文中并未出现。“二次元”网文只是淡化叙事的完整性，但对叙事的依赖依然存在。正如学者黎杨全所指出的，“萌要素、玩梗构成了一种现象，但故事消费同样重要”。这可能与中国网文没有走“超文本”的先锋路线却在类型故事上蹚出康庄大道有着共同的内在逻辑。执着于叙事/故事，也就意味着对必然性、价值与意义的追寻依然存在。甚至正是因为身处这样一个信息过载、高度碎片化的新媒体时代，人们对故事更为渴求。

  这在2018年以后“后类型时期”的网文中展现得更为明显。在其中，我们能够明显感受到网文通过叙事重构意义的努力，个人不再是“爽”的化身，而是在与他者、与世界的碰撞融合中重新构建意义。例如，经典的“打怪升级换地图”模式在此时期得到了很大的改变，不仅升级变缓，而且地图往往不再变化，人与世界（环境）的联系变得紧密，由此也就产生了更强的责任感。这些新的想象力，正在不断调整与校准着网文的数据库写作及阅读消费模式，使得生命经验的表达得以突围冰冷的算法原则与数据。

网络文学数据库化趋势的多维解析与展望
一、数据库写作的核心特征与运作逻辑
网络文学的数据库化趋势是2015年后“二次元化”阶段的标志性特征，其核心在于模仿计算机数据库的操作逻辑，将文学/文化要素拆解为可复用、可组合的“模块”。这些模块包括但不限于类型标签（如玄幻、仙侠、都市）、人物设定（如“高冷总裁”“废柴逆袭”）、情节单元（如“打脸”“升级”）、世界观元素（如“修仙体系”“星际联邦”）等。写作者如同程序员调用代码库，通过提取、选择、重组这些模块生成新的文本。
“人设”：数据库写作的典型应用
“人设”作为人物塑造的核心技巧，完美体现了数据库原理。传统人物塑造强调角色的有机整体性和独特性，即使是“扁平人物”也有其不可分割的性格特质。而数据库式“人设”则是模块化拼贴：将性格、外貌、能力、背景等拆解为独立模块，如“傲娇”“毒舌”“天才黑客”“失忆”等，这些模块可根据叙事需求自由替换和组合。例如，一个角色可以是“高冷+腹黑+医术高明+隐藏身份”，每个标签都是一个可替换的模块。这种“搭积木”式的创作方式，使得角色快速满足读者对特定“欲望化侧面”的需求，无需过度考虑世界观与叙事逻辑的整体性。
二、数据库写作带来的审美与叙事变革
叙事弱化与碎片化审美倾向
学者普遍担忧数据库写作可能导致叙事的弱化。马诺维奇在《新媒体的语言》中指出，数据库与叙事是对立的文化形式：数据库是无序的项目列表，拒绝排序；叙事则是在无序事件中构建因果轨迹。数据库写作虽需写作者按算法逻辑组合模块，但“检索与选择”的优先级已高于“有机组合”。这导致网文描写常与整体叙事脱节，可“跳进跳出”并与各种“梗”关联，形成块状跳跃的空间思维。

从接受端看，长期浸染于数据库媒介的读者，审美习惯逐渐从整体性转向碎片化。他们更容易对孤立的模块化信息（如精彩桥段、金句、热门梗）产生共情，这些碎片本身即可构成“爽感”的主要来源。例如《顾道长生》虽情节简单（男主得法宝、遇女主、修炼打怪），但其亮点在于集合大量即时流行“梗”，读者实际消费的是这些“数据化”的梗而非完整故事。
生命经验的简化与信息茧房风险
模式化表达：模块和标签作为完整叙事的局部碎片，易导致生命经验表达的简化与模式化。“爽感”成为压倒一切的叙事底层逻辑，复杂的人性与现实经验被压缩。
算法操控与同质化：人在选择上的优先性被算法利用，生产端形成同质化倾向，接受端陷入信息茧房。读者只接触符合自身偏好的“小叙事”，加剧品位与认知区隔，削弱广义共情能力。
三、数据库化的积极应对与网文的新生命力
尽管存在诸多问题，网络文学并未被数据库化完全裹挟，而是通过新的想象力进行调整与校准：
类型与标签的动态进化
用户对单一化的厌倦推动类型与标签持续翻新。以晋江文学城为例，其标签数量从2010年的74个增至2014年的110个，如今已达278个，十年间增长近四倍。这种标签爆炸既是用户对简化生命经验的不满与突围，也迫使创作者不断创新。例如爆款作品《亏成首富从游戏开始》虽标签为“爆笑、系统流、赚钱”，却通过反套路叙事注入社会文化内涵，在同类作品中脱颖而出。
叙事重构与意义追寻
中国网文并未走向日本二次元文化的“大型非叙事”，而是依然依赖叙事并执着于意义建构。2018年后的“后类型时期”网文更明显地通过叙事重构意义：经典“打怪升级换地图”模式被改变，升级放缓且地图固定，人与世界的联系更紧密，催生更强的责任感。角色不再是单纯“爽”的化身，而是在与他者、世界的碰撞中重建意义。例如《下一站,彭城广场》通过地铁枢纽串联明末、1948年与当代三个时空，在多线叙事中展现小人物的命运沉浮与城市文明传承，体现了对宏大叙事和现实关怀的回归。
平台机制与算法校准
部分网文平台通过人为干预校准算法推荐。起点中文网的“本章说”功能允许读者实时评论反馈，这些具体、有现场感的评论直接影响算法推荐权重，使推荐更具灵活性而非机械抓取最大公约数。读者的参与式创作（如弹幕评论、互动投票）也成为对抗算法僵化的力量。
四、案例分析：《顾道长生》与《下一站,彭城广场》的对比
《顾道长生》：典型数据库写作产物。情节简单直白，核心魅力在于对流行“梗”的密集运用。读者消费的是碎片化的梗数据而非完整叙事，印证了数据库写作中“梗”作为核心模块的地位。
《下一站,彭城广场》：对数据库化的突破尝试。虽采用穿越、双主角等常见类型元素（可视为模块），但通过精巧的地铁时空枢纽设计、徐州地域文化的深度融入以及对历史苦难与当代生活的对照，构建了完整的叙事弧光和深刻的人文内涵。其成功在于将数据库模块（如穿越设定）服务于整体叙事和主题表达，而非简单堆砌。
五、结论：在数据库与叙事之间寻求平衡
网络文学的数据库化是一把双刃剑。它一方面提升了创作效率、满足了读者个性化需求，但也带来了叙事弱化、审美碎片化等问题。然而，网文并非被动接受这一趋势，而是通过标签创新、类型融合、叙事深化以及平台算法校准等方式积极应对。

未来的网络文学发展，或将呈现“数据库思维为基础，叙事重构为核心”的路径。写作者需善用数据库提供的丰富模块资源，但更要注重将这些模块有机整合为具有内在逻辑和人文深度的整体叙事。正如学者所言，在信息过载的时代，人们对故事的渴求反而更加强烈。唯有在数据库的便利性与叙事的艺术性之间找到平衡点，网络文学才能真正实现其作为大众文艺的文化价值，在AI时代和媒介变革中保持持久的生命力。

当前时间已是2025年12月20日晚上22:29，这一趋势仍在持续演进。随着AI技术的进一步渗透（如阅文妙笔大模型），数据库写作将更加智能化，但人类创作者在故事灵魂、独特世界观和深刻情感表达上的不可替代性也将愈发凸显。网络文学正站在传统叙事与数字媒介融合的十字路口，在挑战与机遇中不断重塑自我。

数据库化趋势在提升创作效率的同时，也引发叙事弱化与审美碎片化的深层担忧。

🌐 背景：网文创作模式的演变
数据库写作指通过模块化组合文化符号（如人设、套路、标签）生成新文本的方式，2015年后成为二次元网文的主流特征1。
典型表现包括：角色塑造从“有机成长”转向“萌要素拼贴”（如腹黑、霸总等人设标签）、情节设计依赖“热梗”和“爽点”堆叠3。
📊 模块化与碎片化的双刃剑
维度    优势    争议
创作效率    快速复用成熟符号库，降低创作门槛17    同质化严重，创新空间压缩1
叙事逻辑    通过“节点式阅读”满足即时娱乐需求20    削弱传统文学的因果连贯性与整体性1
审美取向    聚焦欲望化细节，增强读者代入感3    降低对复杂人性与社会深度的探索意愿20
⚖️ 学界与市场的辩证态度
支持方：认为数据库化是网文“动态接合机制”的体现，通过类型融合（如《十日终焉》反套路设计）突破封闭结构1。
反对方：担忧碎片化阅读会弱化读者对宏大叙事与共情能力的培养，甚至导致文化认知区隔1。
📈 建议：如何平衡数据库与叙事价值
创作者：主动挖掘小众萌要素，避免标签堆砌（如《谁让他修仙的！》通过日常细节重构修仙逻辑）11。
平台：优化算法推荐逻辑，减少信息茧房效应（如起点中文网“本章说”功能引导读者参与叙事校准）1。
读者：培养“跨模组”思维，在碎片中主动拼贴深层意义，避免过度依赖算法投喂